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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公寓的天台種了很多孤挺花。


一大一大盆裡栽植的不是特別的品種,甚至有點醜,只有紅白相間和粉紅兩種花色,如劍般的葉型也不特出,油亮的深綠中帶著一抹象牙白。樣貌樸拙的瓦盆也是有點年紀了,應該粗糙的表面老是生著一層黏滑的藻類和青苔,間著稀稀落落的小葉冷水麻,和雨水後出來漫步的小蝸牛。這幾點讓我從小就不喜歡孤挺花,甚至覺得有點臭,擺在那邊總是這樣會生蟲的叨念個沒完。可是爸爸還是一樣寶愛他的孤挺花,有時間會上去替它們澆澆水;拿鏟子分球,換到新盆子去;季節一到孤挺紛紛抽花梗時,就這樣樓上樓下的把花一盆一盆搬下來欣賞。


等到大到自己動手拿鏟子時,選了跟孤挺南轅北轍的鬱金香來入門。爸爸也沒說什麼,陪著上花市扛了一大袋雞糞肥,也在鄰居按鈴嫌臭時七手八腳的一盆一盆搬到天台去跟他的孤挺們作伴;輪到鬱金香抽花時,高高興興的替塑膠外盆包上包裝紙,慎重的架上相機腳架,替它們照了幾張像做紀念。


年復一年,為了年節幾盆幾盆搬來的菊花枯了後又搬走,養分用盡而乾癟的鬱金香蕃紅花風信子在土裡堆疊著變成肥大的雞母蟲,粗肋草馬拉巴栗黃金葛像是時間凝止的塑膠花一樣不動,領帶蘭緩慢的結了一顆新球,嘉德麗亞蘭開過一回就變成觀葉植物,老是遮住陽光的黛粉葉去了哪裡呢?


孤挺花卻在天台上全心全意壯大自己的聲勢。


已經習慣在建國花市穿梭的我替爸爸帶回好幾個不一樣的品種,和原來的不一樣,它們有漂亮的名字;這種叫黃鵝,這是檸檬萊姆,這盆白色的是白孔雀,粉紅重瓣的啊,糟糕名字寫在球上沒有抄下來……。花季時,原本不起眼的無名孤挺,在一片肥碩高壯的改良種之中,竟也顯得清新可喜。年輕時拿著機械單眼相機曾經獲獎的爸爸,持著手掌大的數位相機,戴起老花眼鏡,從取代觀景窗的小螢幕裡拍下一大排壯麗的花海。


我卻在錯落的花間中,看到了茄冬腳老家,被歲月銷蝕得有些斑駁的三合院;屋後的大片空地裡,有幾個保麗龍箱子和大瓦盆,茂密的長著同樣沒有名字,紅白相間或是粉紅條紋的孤挺花。
  

爸爸說他小時後會在這個大灶生火煮豬食,咕嚕咕嚕聒噪的火雞有個好玩的柔軟肉垂,老石磨的凹槽是安放長長的木頭柄,圍籬上緣花如時鐘一般的毛西蕃蓮果實很酸很好吃,小孩子在這邊鬥陀螺看看誰可以把對方的陀螺劈裂,後院的土芒果總是吸引很多鳥來吃食,在空地裡堆土窯烤蕃薯是我們家的絕技。


很久沒人住的老房子安靜的沒作聲,但是爸爸說的從前從前故事們,卻從石灰稻穀的牆壁孔洞中,從祖母的木盒縫隙,從架上的線裝書頁裡咕溜咕溜的滲出來。


原來,樸拙的孤挺花,是爸爸的鄉愁。

我還來不及領悟全,一回神,卻看到醫師的白袍在亮慘慘的燈光下顯得刺眼,爸爸生病,倒下,速度快到讓我們來不及應變。病床上圓潤的身軀日漸消瘦,我們也無心顧及天台上準備抽花芽的孤挺花們。



夏末秋初,一個不該出現的颱風吹翻了所有的植物,泥土鍛燒的瓦盆破成滿地凌亂,肥沃的泥土攤了一片狼藉。在被一片善心的鄰居打掃丟入垃圾袋前,孤挺們有沒有想起它的遙遠的家呢?


我終於聞到孤挺花的味道了。


潮濕溫暖的南國微風,拂過開得囂張的軟枝黃蟬,扎人的九重葛,堅守圍籬本分的朱瑾,聳立的糖用甘蔗,結實纍纍的桑椹,供人乘涼的茄冬樹;爸爸教過我們的名字,帶著香氣,從記憶底層一個一個跳出來,混合成一個溫柔的的氛圍。


被醫院消毒水氣息包圍的爸爸,在吃完與親友相聚的年夜飯後,大年初一的早晨,安心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爸爸的花兒落了。


我們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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