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進那扇電動門,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


門口的家屬休息區,坐著一大群人顯然屬於同一家族的人,有人紅著眼睛茫然的呆坐,亦或捏著衛生紙低頭不語,也有人嚶嚶哭泣。


我不能說對於這樣的場面麻痺,但是急診是個微妙的的地方;可能上一位是將為人母的臨盆孕婦,下一個送來的卻是跟死神拔河的患者。生與死,開始與結束,歡慶與哀悼,都在這一方小空間裡擦身而過。如果醫院看得見人生的縮影,那麼,這裡的影片是以失控的超高速運轉著。第一個坐到我面前準備掛號的,是一個五官細緻的漂亮女孩子,顯然之前精心裝扮過,但是美麗眼睛的瞳孔裡,卻沒有一絲生命力。


「請問你什麼原因來掛急診呢?」我一邊幫她綁上脈壓帶和血氧心跳偵測端子,一邊打量著;沒有大外傷,也不太像是生理痛或是腸胃炎來就醫的,眼睛雖然無神,卻也不像是罹患精神疾病,那是什麼原因來掛急診呢?還穿的這麼漂亮?唯一看得到的傷口就是手臂上淺淺擦傷而已。


女孩低頭看著地面,沉默了幾秒,囈語似的吐出一句話:「我是剛剛死亡車禍的……」死亡車禍的?肇事者?目擊者?機車騎士?汽車駕駛?我的動作緩了下來,心裡的疑問泡泡一樣冒出來,嗶嗶剝剝。


等到篩檢護士問完,給她戴好分級辨識手圈,趁著她家人幫忙去掛號時,我請她在旁邊的黑色椅子上休息。女孩依然垂著頭,長髮遮住了她的臉頰,看不清楚表情。等到她媽媽準備帶著她去外科時,女孩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眶落下大把大把的淚水,


「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現在會不會痛?求求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是不是已經不會痛了,已經不會痛了……」句尾被她哽咽聲切割得破碎不全,我的腦海卻浮現了進門至今零碎的對話片段。


為什麼一個當場死亡一個卻一點事情都沒有?


為什麼不能兩個人平均受傷,就不會有人死了?


我是剛剛死亡車禍的……。


我是機車乘客,坐在後面……。



心驚的是,她的眼睛雖然看著我,但是眼神像是落在遙遠遙遠的地方,沒有焦點。我握住女孩的手,卻也只能反覆的說著,你放心,他現在已經不會痛了,他真的不會痛了,他現在沒有痛苦,長了一雙翅膀變成天使了,真的,你不要擔心,所有的痛苦都已經遠去了,沒關係的,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真的嗎?嗚……」像是忍了很久,女孩跌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哭出來沒有關係,不要忍著,就哭出來吧,千萬不要憋著不要忍耐,用力哭沒有關係,你現在不需要堅強啊,哭出來真的沒有關係,他現在不會痛了,沒事了。


面對這個跟我年紀相仿不曾相識的女孩,我只能以笨拙的言語安慰她;正如半個月前,醫師宣判我爸剩下半年的生命時,朋友們跟我說的一樣。生平第一次,我恨我自己是個什麼能力都沒有的菜鳥。沒出過社會也沒有心理學的基礎,不知道怎樣安慰她讓它減輕痛苦;沒有通靈的能力,不能看到那個他,是不是真的沒有痛苦跟怨恨,在她的身後守護她。


聽說,這個夜晚,男孩跟女孩約好一起慶祝,因為隔天,他即將戴上方帽脫離青澀的大學生涯;兩人在夜風中等待綠燈時,後面一台轎車撞上。男孩倒臥血泊中看著女孩,溫柔的說,希望妳能幸福的過下去。


兩家的父母都來了,悲傷的互相擁抱;這個時候連互相安慰都顯得多餘,只能討論著後事的細節。我一邊遞面紙給他們,也看著扶上輪椅再度木然呆坐的女孩;死者不痛,突然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才是最痛的。


我想一想,回頭拿了包包裡面明星麵包店的切片水果蛋糕,那是我今天替我爸拜拜祈福的供品。我把蛋糕塞到女孩的手裡,跟她說,這是我去廟裡拜拜的蛋糕,吃了可以得到神明保佑,不管怎麼樣,我希望你想哭就哭出來沒有關係,但是請你記得,一定要好好吃飯睡覺,希望妳未來還是可以好好的過,而且一定會幸福的。


其實我忘記到底還說了什麼,也知道女孩不一定有聽到,但是還是寄望她能接收到我言語中的小小力量。看著她握緊手中的蛋糕,我相信她可以走出來的。


一年了。


女孩,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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