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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的發生,一開始是沒有任何原因的;很多相遇,一開始是沒有任何目的。

大一那年,一個略帶暑意的初夏傍晚,皓呆提議要去吃爬牆麵,「爬牆麵?」這個名詞是聽得我是一頭霧水;融融笑著把我地上拉起來說去就知道了。三個人就這麼騎著腳踏車穿越諾大的校園,來來往的學生,往辛亥路去。

「為什麼叫做爬牆麵啊~~」我大聲問著坐在腳踏車後座的融融。

「你看到就知道了~~~」風很大,聲音被風切得斷斷續續的。

                初極狹,才通人。陶淵明筆下的武陵人來到了一個奇異通道。腳踏車穿越了馬路,便在一棟棟水泥高樓的腳底下曲折蜿蜒高低起伏,最後一段直行溜出了小巷。

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眷村。一大片的水泥平房,臨路一戶門口熙熙攘攘,鵝黃燈光彷彿還透著縷縷炊煙,猜想應該就是爬牆麵了。

             「其實這家老闆不喜歡被叫做爬牆麵。」一邊找個位子坐下來時皓呆笑笑的指著老闆的背影說:「老闆會說醡醬麵就醡醬麵,叫什麼爬牆麵。」我看了看老闆,還是不怎麼明白為什麼大家要稱他為爬牆麵。

          「其實這個名稱一開始是男生宿舍區傳出來的。」融融一邊大力推薦我點據說很好吃的醡醬麵一邊解釋,「那時學校沒開海洋所那個小門,男十三、十四舍那邊的男生晚上肚子餓了,又懶的繞路到語言中心的門口出去,就翻牆出去吃麵,日子久了這家沒有名字的麵攤就叫爬牆麵。」

          我乖乖的坐在小椅子上,眼光卻已不自主的飄到一邊的大蒸籠裡那一座小山似的花捲和饅頭,每個都白白胖胖的像是肥呼呼的嬰兒臉頰。融融起身拿了個花捲放我面前,「眷村的麵食都是做的特別的好,很地道的呢。」一股蔥油香飄來,讓我這個嗜吃米食的南方娃兒都忍不住讚嘆。隔壁柴火蒸籠旁,一個老伯正在拿著菜刀篤篤篤的剁辣椒,好作辣椒醬的。

        曾經看過一個廣告,「美好的食物,自有他的節奏。」不知怎麼的,我想到莊子的庖丁解牛,庖丁想必全身上下充滿了律動感,所以莊子才會形容他的動作像是桑林妙舞,舉手投足莫不中音。如果說老伯剁辣椒的動作是輕快的單音,那麼老闆煮麵的動作就像是圓滑音。麵條、小白菜、醡醬三者賣力演出。最終一章的美妙收尾,就是我面前這碗香氣四逸的麵。佛跳牆這道名蔡,是香到連佛祖都忍不住翻牆過去吃;這碗令無數宿舍男生爬牆品嘗的麵,我自然不敢小看它。當然它也不負我所望。

        吃完了麵(還帶了一袋花捲!),皓呆說要帶我們兩個去一個秘密花園,只見他在巷弄中穿梭,來到一戶門口,和屋主打聲招呼後便走上一個水泥砌成的樓梯。
      好棒的一個天台啊。
 
        天台上種滿了十來盆的雅致盆景,站在天台,目之所極竟然是一大片毫無保留的天空;涼風吹來,星子在黑絨布空上閃爍,和地面上溫暖的燈火竟是互相輝映。屋主看著我們微笑,一邊倒熱茶給我們喝,一邊緩緩說著天台的故事。

          那一刻我充分明白,為什麼武陵人會不願意離開桃花源了,因為這樣的經驗太美好,好到一切似乎都不像真的,一但離開是不是就是夢醒了?莊周在「栩栩然蝴蝶也」之時,是否也是如此的想著?

         大隱隱於市,無須山巔水涯,一樣逍遙自在與物同春。

         爬牆麵開始成為我大學生活裡的一部分。

        晚餐時分與三五好友騎腳踏車前去,運氣很旺的人一定要請大家吃小菜,「阿滷蛋啦滷蛋啦」「今天金老闆請客我要加一條香腸!」;吃完又香又濃的乾麵,照例是要請老闆在空空的碗裡加湯的,還可以加個五元,湯裡面打個窩蛋就是便宜的蛋花湯;最後,一定要按照不知道誰留下來的慣例,吃完爬牆麵一定要喝一罐養樂多,才算是完滿。

幾年後,我還是會常常想起那個畫面;昏黃的燈光,水泥平房前零零落落的停著腳踏車,一群人在屋簷下吹著夜風吃著麵搶著小菜,談著生命理想和時事,閒著一些零零碎碎生活感嘆喜怒哀樂。

         某日,一樣是個午後,隔天要交一篇七律的國文作業,我和同學維君兩個人對著只有隨意塗鴉的紙及詩韻集成發呆,眼看到了傍晚,卻一個字兒都擠不出來。我拉起維君的手,就像當初一樣,「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吧!」,那個我口中溫暖的爬牆麵,可愛的天台。

        走上天台,被一片絢爛繽紛的滿天晚霞包圍,隨著時間的緩緩流逝,慢慢出現一抹墨色。「長空暈墨夜風涼」我突然就想到了這一句話。維君看著點點歸燕,「你看她們好像是在夕陽中跳舞,舞夕陽這三個字如何?」原來詩性大發是這樣的,想著想著,說著說著,我們竟然就吟出兩首七律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竟然是怎麼樣也無法成眠,有點興奮,微醺微醺的有點醉,有點詩人的飄飄然。

        晉太原武陵人,離開了桃花源,沒想到是再也回不去。

       一九九九年,市政府的公文下來了,說要拆除那一大片眷村,興建龍門國中。拆除前一天,儘管是個揮汗如雨的大熱天中午,大家還是趕過去吃最後一碗麵;小小的攤子人山人海,許多熟面孔。原來,爬牆麵和花捲小菜,是很多台大學生的共同記憶。

離開時,老闆一邊下麵拌麵,一邊遞給我一張名片。簡單的三行:「爬牆麵」、老闆的名字、老闆的電話。看著「爬牆麵」,想起老闆之前不喜歡被稱作爬牆麵,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可愛的老闆應該也是和這些不管是爬牆還是走大門來吃麵的學生有深厚的情感了吧,他保證他會繼續把爬牆麵維持下去,還要開很多家分店,我們不要忘了他。

雖然那時候,我的眼睛濕濕的。 

          沒多久,眷村就拆了;原來一片房子,變成了不鏽鋼圍籬,爬牆麵老闆不辜負他的承諾,在圍籬旁邊弄了個店面繼續營業,一樣沒有招牌,一樣吃完要自己算錢,一樣可口的小菜;只是沒有燒柴火的蒸籠,花捲要帶回去自己蒸。只是,再過幾個月,爬牆麵真的消失了。

          我終究不是莊周。我期待時光能夠倒流,期待美好的事物可以重現。

       「如果可以讓你重新凝視這世界,你最想看見的,是什麼?」

        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個夜晚,我騎著腳踏車循著那熟悉的道路,左拐右拐,來到了昔日的爬牆麵。沒有熟悉的平房,沒有來來往往的人影,沒有可愛的喧鬧聲,只有一大片冷冰冰的草綠色圍籬,施工中,請小心安全。

        那天,恰好是滿月,一輪大大的月亮。爬牆麵的記憶還在,天台的記憶還在,但是不鏽鋼圍籬,像是一把利刃,要硬生生的切斷了我和過去的回憶;鵝黃的月光下,胸口梗了各種情緒,昔日歡樂的情景、回憶、許多人的臉孔、還有悲傷寂寥一起排山倒海的湧了出來。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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